我五十了。岁月在我身上早已悄悄留下印记时，我才恍然大悟，前半生竟已过完，而我，如今也仅是俗世烟火里一位平庸的已婚女人罢了。岁月如同这口袋里被攥了又攥的超市小票，皱巴巴地记录着平凡日子里的流水明细。我有时会捏住那张柔软发皱的票根，指尖触摸着冰凉略潮的纸张，不禁想起自己，仿佛与那小票一样，在无尽柴米油盐和生活账单中磨损揉皱了——日复一日，与周而复始的日子，互相凝视，彼此磨平了棱角。

直到那天，我竟在超市货架前驻足，目光不由自主追随那个人身影的瞬间；更难以预料，那人竟也转过头来，笑着问我一句：“这蓝莓新上市的吧？”那一瞬间，仿如干涸沉寂的荒原深处毫无征兆地飘落细雨，心底深处那点早已被尘埃覆盖的干枯火星，竟隐隐约约闪烁出了亮光——我本已认定熄灭的灰烬，却原来还有未曾烧竭的余绪。

一切就这般发生了。我们悄悄约定了某个下午的时间地点，是城市的某个角落，既不过远招致家人疑惑，也保持着足够距离的安静与安全。然而每当约会临近时，我的心便开始在云端上飘，灵魂轻盈欲飞；双脚却分明踩在沉重的泥土里，每多走一步，脚步的迟滞又加重一寸。出门前我总要照过镜子很多次，却也不敢过分涂脂抹粉；特意新买的耳钉，是精巧的小圆珠样式，藏在我惯常的齐肩短发下面，既渴望能闪出一小点不一样的光泽，又生怕那点光被人轻易捕捉了去。

日子在双轨上悄然滑行。白天周旋在丈夫的早餐杯盘、孩子的归家时刻之间，我仍然是一个主妇，如同时钟般尽职尽责地摇摆运转。到了约好的暗处的午后时分，我便把锅铲搁在熟悉的位置，让灵魂轻悄悄飞出窗口。在属于我们小小的世界片刻里，阳光、咖啡和低低交谈里似乎都裹上了蜜糖，连墙上的影子都比厨房里的光影显得温柔缱绻。然而每次归家的电梯，楼层数字像沉重的叹息一格格跳跃，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又像拨动了我心弦的警戒线；进家门之前，我得反复回想约会间隙的片段记忆，看有没有遗漏下不该带回来的表情或者气味痕迹？心里那根紧绷的弦，终归时时刻刻提在喉咙眼处，害怕一时放松，便陡然断裂了。

这份隐秘的温热包裹着我，却也难以避免投下不安的阴影。丈夫近几次回来，似乎对我温和了许多；这突如其来的温情，于我竟又化作锐利钢针，每每刺在我柔软内疚的心上。每次约见之后我总会更加用心地替他倒茶水熨衣服，仿佛靠这些微小勤勉的点滴能稍稍修补我内心看不见的豁口，能弥补那一点偷藏温情的过错。他大概一无所知。这些无言的付出，大约更是我隐秘的挣扎与忏悔，是自我审判的微弱补偿罢了。

我们约定好了，只在这段共度的时光里存在彼此的身影。电梯稳稳停在二十五楼，这是与他见面的必经楼层，每次按下这个数字，我指尖都莫名温热几分。可走出电梯的一瞬，指尖残留的那点温热就迅速消散于空气中了。走出那扇门时，我永远不曾回望身后；但离开前，却总不由自主伸手悄悄抚过他的灰色西装，仿佛那样就能裹走一小片温暖色泽，哪怕仅仅沾到指尖上一点，然后带进我漫长灰白的日常生活里。

这小小偷来的甜蜜，像是掩藏在平凡生活厚厚封面下的一页奇异篇章。偶尔深夜独坐，瞥见茶几上那一小盒孤零零的蓝莓，心中滋味百般翻腾——甜蜜包裹下丝丝酸涩，酸涩里又裹挟着欲罢不能的甘味。人近半百才惊觉，心底的火种原来是捂不灭的。只是在最深的夜色中醒来，看着身旁熟睡中那张熟悉安宁的脸庞，我会忽然意识到，那个在橱窗前茫然凝望的自己，那个在电梯里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什么的自己，竟与眼下睡梦中的自己，已经是分裂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了。

我从未带回过哪怕一朵他送我的花，每次约会都小心翼翼不带任何一件东西回来。可那天，我终究还是悄然偷偷留下了一枚他随身的、很不起眼的银色小领带夹。这金属片没有热度，但每次攥在汗津津的手心，它却在我沉郁的心底轻轻搅动起一片微小亮光——我把它偷偷安放在梳妆台抽屉的深处角落里，仿佛收着一小块偷偷藏起的月光。

我并非想拥有任何永恒的月亮，只是暗夜的路途太过漆黑。在漫长的、深如枯井的幽暗生涯里，能悄悄借那一弯偷来的微光暖一暖指尖，于我，那几乎已经是全部的奢望了。中年之后才明白，那点光亮终究是偷窃而来的碎片，只能小心掩藏，不敢照亮来路——可即便是转瞬即逝的光斑，也确凿是生命中被悄悄点亮的唯一慰藉，在无边的沉滞黑暗里，无声地为我浮起片刻，又沉下。